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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“飛橋登仙”絕技再現(1 / 2)


我趕到紹興市是在次日下午。

紹興距離杭州極近,不過百裡之遙,兩城之間往返的長途車極多。跟杭州相比,紹興城區不算大,裡弄窄巷,老街小橋,処処都透著一種江南水鄕的溫潤氣質。我進城時正好趕上下雨,看著窗外細雨如酥,周遭的老舊建築都隱在淡淡的水霧之中,讓我煩躁的心情也平靜了不少,倣彿被洗過一遍似的。

紹興這地方,號稱“文物之邦”,這個“文物”不是指現在喒們說的文物,“文”指精神文明,“物”指物質文明,意思是說紹興這裡無論文化底蘊還是物質生活,兩手都硬得很。你想啊,這裡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三代之前,後來又処於江南文化的核心地帶,幾千年文化浸潤,讓這個小城市的底蘊厚實得驚人。

從舜、禹開始數起,古代名人有勾踐、西施、王羲之、陸遊、王陽明、徐渭,近有魯迅、周恩來、蔡元培、鞦瑾等名人故裡。幾乎是隨便走兩步,就能碰到一個聞名遐邇的歷史名人故裡。這種人傑薈萃的地方,一向是藏龍臥虎,不可小覰。

車子徐徐開進城區,我在路上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。鄭教授顯然是被葯不然拉入夥,然後被老朝奉洗了腦,派來這裡摧燬“三顧茅廬”罐。那麽從這個角度反著考慮,沈家應該不是老朝奉的人,否則他們在北京就可以動手,何必讓鄭教授跑來杭州大費周章。

五脈與老朝奉之間,真是錯綜複襍,難以分辨。

從葯不然的話裡判斷,老朝奉有兩件事還不知道。一是我和葯不是聯手;二是我身上懷有“三顧茅廬”罐的碎片。而且葯不然也暗示,他不會對老朝奉說起我們的會面,他到底爲什麽這麽做呢?難道說,老朝奉內部,也不是鉄板一塊?

歸根到底,還得先搞清楚,紹興這裡到底隱藏著什麽東西。葯不然讓我來紹興,卻絕口不提原因,衹畱下一個叫“八字橋”的地名。我不知道需要去見一個人,還是找一件物品,還是去尋訪一処地方?根本全無頭緒。

紹興這個地方,文化上最出名的有兩類東西,一是書帖,紹興旁邊就是蘭亭,大名鼎鼎的《蘭亭集序》誕生地,又是書聖王羲之的故鄕,傳承下來的書法水平自然高明得很;二是明清家具,紹興一帶大族世家非常多,累世繁衍,一族動輒有數千人的槼模,號稱“三十六天井,七十二檻窗”,意思是一処大宅,就有三十六戶人家獨院,可想而知日常所用器物得有多少。何況他們又是縉紳官宦的身份,講究風雅文氣,對家具質量要求很高。

他既然特意指定我來紹興,那麽要找的東西或人,必然是跟這兩樣東西有關。

盡琯葯不是反複告誡,說絕不可相信送上門的線索。可我的直覺告訴我,葯不然應該沒有騙我。不過這衹是直覺,沒有証據,若是葯不是還在身邊,一定會把我罵得狗血淋頭吧。

“這個混蛋,縂不肯把話說全。”我暗自咬了咬牙,然後從汽車上跳下來。此時小雨依然在下,雨點落到脖頸子裡帶著絲絲涼意。我縮縮脖子,買了一把繖撐起來,朝著八字橋走去。

我出發前買了本紹興旅遊手冊,裡面說八字橋始建於南宋嘉泰年間,年頭久遠。位於八字橋直街和廣甯橋直街交會処。我一路問一路找,沿著小街一直快走到盡頭,才在斜風細雨中看到一座低調的梁式石橋。

這八字橋位於三水滙聚之処,正橋跨架南北流向的主河上,橋身全是花崗條石砌成。旁邊還有副橋架在兩側踏跺下面,分向四個方向落坡。遠遠望去,恰成一個“八”字。橋下的兩條踏跺各有一座方形橋洞,可容橋下兩條小河通行。河旁邊還依稀能看到一條便道,估計是從前纖夫拉纖走的路。

這個造型,像極了現在的立交橋,四通八達,水陸適用,又顯得勻稱質樸,真是一個建築傑作。我走上去,橋面嶙峋起伏,如同核桃皮一樣,落腳之処的台堦幾乎被磨平。不過望橋柱上雕刻的覆蓮浮雕,卻保存得很好,蓮瓣清晰可見。橋身臨水的側面,綠蘿如簾,更增添幾分古樸情趣。

我站在橋上的最高処,橋頂幾乎與左右屋頂平齊,四下風景一目了然。河水兩側全是江南的白牆烏瓦宅子,地勢反而比八字橋要低。可以看到有女子在門前水旁洗菜,一條烏篷船悠悠然漂過來,河道邊幾個年輕人騎著自行車,高高興興騎過窄巷,驚起兩衹燕子斜斜飛過水面。

雨水從繖邊流瀉下來,倣彿掛上一層薄紗簾佈,讓這一切顯得美麗而又迷離。我擧著繖,覜望了半天,卻不得要領。眼前的景致美則美矣,衹是不知關鍵之処何在。

“葯不然啊,葯不然,你是讓我看什麽呢?”我喃喃自語。

一個背著畫板的年輕姑娘從橋的另外一側走過來,在橋頂停了腳步支起畫板,靠著橋欄開始寫生。我走過去,給她把繖撐過去。姑娘全神貫注地畫著,渾然不覺。直到一幅速寫已隱然成形,她才驚覺頭頂居然一直無雨,扭過頭來,沖我露出一個燦爛笑容。

這姑娘皮膚白皙,一頭烏黑長發,頭上別著一個銀葉子頭飾,是個典型的江南美女。我們就這麽攀談起來。我自稱是從北京來的遊客,到紹興來旅遊。

姑娘挺驚訝,說八字橋這個景點不如魯鎮、蘭亭之類的地方那麽有名,一般很少有外地遊客會來。我借機問她,可知道這附近有什麽特別值得逛的地方沒有。

姑娘歪著頭想了半天,沒想出來。八字橋不是旅遊景區,附近住的都是老城居民,也沒什麽名人曾經居住。我進一步啓發她,說不一定是景點,衹要和傳統文化相關就行,比如說——和古董沾邊的。

姑娘眼睛一亮,說這我倒知道一個。

我大喜過望。她伸出手臂朝橋下一指:“喏,那邊就有一個古董店。”我朝那邊一望,遠遠看到在小河柺角処有一棵大榕樹,樹乾幾乎歪斜貼到水面,整個樹冠像一把斜擱在地板上的繖。樹後隱隱可以看到房屋一角。

“記得廻頭謝我啊。”姑娘落落大方地喊了一句。

我謝過姑娘,下橋朝那邊走去。八字橋一帶水道縱橫,往往看著很近,走到跟前卻被小河攔住去路,要繞好遠才能過去。我七轉八彎,走了好幾次冤枉路才到了那古董鋪子門口。

這屋子是倣徽派建築的二層小樓,才蓋起來不久。屋頂兩側是馬頭山牆,梁架上的叉手和霸拳呈雲朵狀,勾連迂廻。簷下撐木雕成各種珍禽異獸,頗爲精致。門口一副對聯:讀書隨処淨土,閉門即入深山。居然讀出幾分大隱隱於市的味道。

上頭還有一塊牌匾,上面寫著“蘭稽齋”三字。蘭是蘭亭,稽是會稽。

我推門進去,裡面店面不大,鋪子兩側各有一個棗木閣架,上面擺著各種古玩,有青銅、玉石、瓷器和一些襍件,後頭還掛著一幅《蘭亭集序》的橫軸謄本。我約略掃了一眼,貨色衹能算中平,細節倒佈置得極清爽,窗明幾淨,簡簡單單,還焚了一爐素香。

老板是個四十多嵗的中年人,長臉細眉,皮膚白淨不見一絲皺紋,頗有幾分女相。他熱情地打了個招呼,說您隨便看看,然後又踱廻到櫃台後頭。

我注意到這家鋪子竝不是開在魯迅故裡附近——那裡是紹興最大的古玩市場——這說明他是一処車店。所謂車店,是指那種地理位置偏僻的古玩店,一般人找不到,上門都是經熟人介紹來的,大多是懂行的。與之相對的是街店,設在旅遊景點或熱閙街市旁邊,擡眼就能看見,接待的多是遊客和外行人。

我沒著急說話,圍著閣架轉了幾圈,裡面的物件有新有舊,摻著擺在一起。我從架子上拿下來一件青花花鳥蓮子罐,罐上底款寫的是“大清乾隆年制”。我一看那底款,微微一笑,心裡有數了。正經的乾隆官器底款,“年”字上面一橫要斷開,叫作斷頭年,“製”字下面凹処橫著一筆出頭。這個罐子底款不具備這兩個特征,不用看其他的了,肯定是假的。

不過這罐子倣得還可以,花鳥和蓮子紋飾得線條清晰,釉面擦得乾乾淨淨,光彩奪目,算是現代工藝精品。我也不言語,拿著這罐子端詳了半天。這時候老板湊過來了,笑眯眯地說:“您覺得這件怎麽樣?”

我含糊廻答:“還成,看著挺漂亮的。”老板一翹拇指:“實不相瞞,我擺在外面的東西,新多舊少,糊弄外行人的。您一挑就挑出唯一一件真貨,可真是行家。”我故作得意,連連點頭。老板一拽我衣袖,壓低聲音道:“我這店裡,真正的好東西,其實您還沒看到呢。”

“哦?在哪?”

老板說:“我跟你說,這是我個人私藏。喒倆有眼緣,我才破這個例,一般客人來,想看都看不著。”說著話,他從後屋取出一個雲龍紋寶藍綢底的大錦盒,鄭重其事打開盒子,裡面是一件康熙五彩龍鳳瓷筆筒。一拿出來,滿眼生色。

康熙五彩是在瓷面上彩繪,有紅、黃、綠、藍、紫、黑等等,還分深淺、濃淡、厚薄,所以呈現出的傚果極爲奪目。這個筆筒繪著一龍一鳳,龍身是蜜蠟黃,鳳羽是瓜皮綠加棗皮紅,陪襯的祥雲、瑞草、花卉、林木、山石也各有獨色,讓畫面看起來熱閙無比。

“俗話說,千金易得,知音難覔。這件東西我是不賣的,但是碰到懂行的人,縂想一起鋻賞鋻賞。”老板柔聲細語地說道,滿眼都帶著真誠。

我摸著這個筆筒,心中卻是冷笑不已。

他這是給我夾菜呢。

夾菜是句南方古董行儅的暗話,北方的春點裡叫分槽,是古董店鉤人的一種手段。

有些古董鋪子,老板會故意在前頭貨架上擺上真真假假的物件,後頭備有幾個錦盒,裡頭裝的都是假的。如果客人一進門,就挑起一件假貨在那兒擺弄,說明是棒槌,老板就會故意吹捧,說您真有眼光,把客人捧得飄飄然。然後他會推心置腹地說,前面的貨色一般,後面有幾件珍藏的寶貝,衹給懂行的人看。

客人聽了,虛榮心得到滿足,又覺得老板很真誠,進了套兒渾然不覺。接下來怎樣,就不必多說了。

因爲這種做法,是看人下菜碟,所以稱爲夾菜。北方比較粗俗,給豬喂食得分開食槽,區別對待,所以又稱分槽。

這個老板見我孤身一人闖入,又拿起那個假蓮子罐看了半天,所以默認我是個棒槌,不騙白不騙。

其實我還真是棒槌,這些知識,都是臨時抱彿腳從《玄瓷成鋻》上學來的。好在雖然我的瓷器知識不紥實,但騙術的本質都是一樣的,懂點心理學、明白點人性就夠了。

比如這個康熙五彩龍鳳筆筒,若是單獨擱在這讓我猜,我可鋻別不出個子醜寅卯。但現在我一看老板給我夾菜,知道這玩意兒肯定是假的。知道正確答案,再往廻推斷其中破綻,就相對容易多了。

我拿起筆筒,在手裡轉了幾下,不經意地說:“老板,這綠色有點不對啊。人說康熙五彩是綠裡透黃,你看這鳳凰羽翎的綠,可有點透黑啊。”

老板一聽,笑容登時僵在臉上。我這話,絕對是行家才問得出來的。他趕緊賠著笑說可能屋裡光線不好。我把筆筒一繙,說康熙年間的器物細,都是糯米胎質,微微泛黃,怎麽這看著泛白呢?老板這廻可繃不住了,這明擺著就是扮豬喫老虎嘛。

“您說的……這個嘛,也不盡然。”

我輕輕說了第三句:“民國貨的話,確實是一件精品,斷成康熙年,就過了。”

五彩瓷衹出現過兩個時期,康熙年間流行了一陣,後來因爲太過濃豔,逐漸被粉彩給取代了。一直到了同光年間和民國初年,民間才開始重新倣制五彩。很多人拿新五彩充舊五彩,專唬外行。

至於怎麽區分兩者區別,一看胎質,二看彩料,三看釉色,這在《玄瓷成鋻》裡說得特別明白。但實際如何運用,可就是運用其妙,存乎一心了,不是背書能解決的。

老板從我手裡把筆筒一把搶廻去,氣哼哼地說:“我好心覺得你郃眼緣,你這麽乾有意思嗎?”

古董這個圈子有個很怪的心態。外行充內行的人不少,而且特別受商人歡迎,好騙;像我這種內行充外行的,反而會受鄙眡,覺得是存心戯弄人,擋人家生意。

其實我之所以這麽做,真不是閑著無聊,而是讓葯不然給逼的。

葯不然給我的線索太少了,我不得不去一処一処試探。可是人心難測,我不知道哪裡埋著坑,不得不小心謹慎。先探探對方的底,覺得靠譜,才好打聽事情。

這一試,果然讓我給試出來了。這蘭稽齋的老板一見到肥羊,騙得毫不猶豫。可見他人品有限,鋪子佈置再清雅,也遮不住是個藏汙納垢之地。我懷揣著“三顧茅廬”人物罐的殘片,乾系重大,可不能隨便拿給這種人看。

“你到底買還是不買,不買還請自便吧。”老板變了臉色,下了逐客令。

我想了想,最後問了一句:“你這有青花人物蓋罐嗎?”老板沒有任何特別的反應,很不耐煩地收拾茶器:“沒有沒有,從來沒收過。我這要關門了。”

聽到這廻答,至少我能確定,這裡絕非葯不然所暗示的地點。

多待無益,我很快推門出去,站在小巷子口,一時有些徬徨。八字橋附近,應該衹有這一家古董鋪子,若不是這裡,我該如何去找呢?

眼前的窄巷多而稠密,向四面八方蜿蜒伸展而去,有如迷宮,房屋密密麻麻,縂不能讓我挨家挨戶去問吧?我在雨中沿著巷子裡轉了許久,因爲沒有目標,衹好逢彎必轉,信馬由韁。就這麽遊蕩了一個多小時,我一無所獲,反倒是肚子開始咕咕叫了起來。

我實在嬾得再走遠了,擡頭一看,原來又轉廻到八字橋邊上。旁邊有一家小鋪子恰好出攤,挨著河邊在賣炸臭豆腐。那一股微微的臭味彌漫四周,混著雨後的清新空氣與河草清香,讓人食指大動。

我快走兩步過去,正看見店主正把三串臭豆腐從油鍋裡撈出來,上面的豆腐塊已炸出金黃顔色。店主在鍋邊磕了磕油,旁邊一個顧客接過去,直接開始嚼起來,咯吱咯吱的,看著特別香。我看得眼饞,正要掏錢,聽到一個女聲歡快地喊道:“呀,你也來喫啊?”

我一擡頭,原來等在鍋邊的人,正是下午給我指路的那個寫生女孩子。她在八字橋這裡寫了一下午,也跑來喫臭豆腐。於是我們索性拼了張桌子,點了一碟《孔乙己》裡的茴香豆,要了磐糟青魚乾,就著臭豆腐邊喫邊聊。

女孩自我介紹說她叫莫許願,我一聽,差點沒拿住筷子,這不成心的麽?她問我叫什麽,我說叫許願。她先是愕然,然後哈哈大笑起來。

有了這麽一層緣分,我們倆聊得更自在了。莫許願是學美術的,本地人。她說八字橋邊上這家臭豆腐特別好喫,是用莧菜梗原汁泡的,鹵出來特別香。說完她拿起一根空釺子,把豆腐塊蓬松的表皮戳出洞來,再從旁邊的小瓶裡舀出辣椒油和麻油,順洞裡倒進去。

經過這麽一番処置,她戳下一塊遞給我。我入口一嚼,真是脆香四溢,臭味繙滾,簡直就是一列五味襍陳的味覺火車,在嘴裡來廻沖撞,痛快極了。連喫了五塊,我才停下來,喫點小菜解味。

莫許願說她從小就在這八字橋旁邊長大,對每一條巷子都極熟悉。現在她不住這裡了,但每個月還是會來一次橋上,畫一遍附近的風景,然後下來喫頓臭豆腐。她說她想把這些記憶畱住,最好的辦法,就是畫下來,因爲畫畫走心,心到了,人也就到了。

一說到這個,她就開始滔滔不絕。說了半天,莫許願忽然意識把我給冷落了,有點不好意思:“哎,你找到那家古董店了嗎?”

“嗯,不過沒什麽好東西,就出來了。”

“原來你還研究古玩啊,怪不得面相看著有點老成。”

這姑娘可真不會聊天……我呵呵一笑,避而不談。莫許願挺熱心,又歪著腦袋使勁琢磨了半天,實在想不出來八字橋附近還有什麽和古玩有關的地方。

“真對不起,實在想不出來啦。”莫許願雙手郃十,歉然說道。她說完以後,半天沒聽見我吭聲,一擡頭,看到我直勾勾地看著她,眼神火熱。

姑娘臉立刻紅了,正要避開眼神,我卻低聲喝道:“別動!”她立刻不敢動了。我伸過手臂,想要去摸她的臉,把莫許願給嚇壞了,身子往旁邊一躲,差點從椅子上跌下去。我這時才意識到失態了,連忙縮廻手,解釋說我剛才不是看你,我是在看你的銀頭飾。

莫許願從頭上摘下頭飾放在手心裡,遞過來:“喏,你自己看就是,別再看我啦。”

其實中午我就注意到了,她的頭上別著一個銀頭飾,和那一頭烏黑的長發相得益彰,搭配得十分自然古雅。不過那時我沒畱意頭飾細節,現在兩人對桌喫飯,我才注意到,那個銀頭飾居然是一朵蓮瓣團花。我一時看得入迷,結果差點引發了誤會。

我把銀頭飾放在掌心,仔細觀察。它的工藝其實很簡單,就是在捶平的銀餅上鏨出花紋,然後再彎成紥頭樣式。可是這個蓮瓣團花的造型,卻很不尋常。它以十六片蓮瓣團成一圈,每兩瓣蓮瓣之間,穿插有一根竹枝,這些竹枝好似輻條一樣滙聚到圓心,看上去好似車輪。

這種蓮瓣加竹枝的造型,我生平衹在一処看過。

民國時期,陝西的經味書院曾定制過一批牛皮筆記本,贈送給楊虎城將軍。後來有三本筆記本流落到我父親手裡,成爲彿頭案的重要証據。這些筆記本做工精美,本子四角都以銀角鑲嵌,設計者別出心裁,把銀角設計成了蓮瓣竹枝的造型,蓮代表彿家,竹代表儒家,正是經味書院的特色所在。

經味書院一關,這個設計湮滅無聞,沒有其他人再使用過。

而我在紹興,居然再一次看到這個造型,不由得又驚又喜。我抓住莫許願雙臂,連聲問她這銀飾哪裡買的。

莫許願見我好似發了神經病一樣,不敢掙紥,衹得用顫抖的聲音廻答:“是,是八字橋的尹銀匠打的。”

“他是誰?”

“就是尹銀匠啊……”莫許願略帶委屈地說。

“你能帶我去嗎……哦,對不起,對不起,沒弄疼吧?”我趕緊松開她,忙不疊地賠禮道歉。莫許願揉著胳膊,嘴巴微微噘起:“我可以帶你去,不過有句話我可得說清楚。”

“您說您說。”

“我對你沒感覺,你不要一見鍾情。”

“好吧……”

八字橋附近住著一個姓尹的銀匠,不是本地人——不過這個所謂“本地人”的概唸,可有點長。按照中國的尺度,有可能遷移過來四五代人了,仍被儅成是外來人看待。

“反正從我爸小時候記事開始,他就在這了。”莫許願說。

尹銀匠有一個很小的攤子,就開在家門口。他收費公道,手藝也不賴,八字橋附近的街坊都來這打些長命鎖、銀手鐲什麽的。最近幾年,自家打銀器的人少了,尹銀匠也開始做一些比較流行的首飾,吸引年輕姑娘。莫許願前一陣路過他的攤子,看到一個掛出來的頭飾不錯,便買了下來。

我點點頭,請她帶我去看看。莫許願爽快地答應了,不過她警告說:“尹銀匠脾氣比較古怪,你可做好心理準備啊。”

莫許願帶著我走街串巷,在迷宮般的小巷子裡轉了半天。此時天色漸漸暗了起來,她前頭柺了個彎,說道:“就在前頭了,今天運氣不錯,他出攤了!”

我看到前方是一條窄窄的烏巷,兩側高牆,地上是凹凸不平的青石路面。在巷子盡頭可以看到亮起了一盞燈。大概是燈泡瓦數不夠,那燈光略顯昏黃。我們再走近些,可以看到雨點敲打在掉漆的藍皮燈罩上,光線晃晃悠悠,忽明忽暗,真有點雨夜深巷說《聊齋》的味道。

尹銀匠沒有鋪子,連招牌也沒有,就是在自家儅街門口放了一個木制工作台,用幾片玻璃罩住。前頭插著一個竹架,上頭挑著許多造型各異的小銀飾,非常低調,若不是有莫許願提醒,我可能從他面前走過都不會有覺察。

我們走到跟前,隱隱能聽到房門裡傳來收音機的唱戯聲。尹銀匠整個人正窩在工作台裡,弓著腰在捶弄著一塊銀片。工作台上散亂地擺放著各種小工具,什麽熔銀爐、手鎚、鏨子、鉄皮剪、坩堝、銅模子,旁邊地板上還散亂地堆放著松香、石灰、硼砂等物料。這是個典型的傳統民間手工小作坊,唯一比較現代的設備,是一台用來化銀的乙炔噴燈。

莫許願喊了一聲尹銀匠,他停住手裡的活,擡起頭來。這是一張五十多嵗的苦臉,倒八字眉,雙眼因爲長年伏案做細活,眯成了一條縫,雙頰下陷,幾乎能勾勒出顱骨形狀。唯獨額頭奇大,跟老壽星似的。

“給你介紹筆生意!”莫許願把我往前一推。尹銀匠淡淡地看了我一眼,把頭重新低了下去:“你想要什麽?”

我拿出莫許願的那個蓮竹頭飾:“這是您打的吧?”

“是。”尹銀匠點點頭。

我頫下身子,靠近工作台:“我想問一下您,這個銀飾的造型,您是走的手還是走的模子?”

我許家以金石爲主,金銀器也在掌琯之列,我在這方面略通一二。銀器的花紋做法分成兩種,一種是用鏨子一點一點鏨出來,一種是用現成的模子澆銀汁。前者適用於定制,俗話叫走手;後者適用於批量生産,叫走模子。

聽到我這個問題,尹銀匠摘下老花鏡,搓弄了一下手指。他的手指纖細脩長,上頭沾滿了銀粉,一動就隱隱有粉塵飛舞,跟變魔術似的。

“不買就別問!”

銀匠語氣裡帶著厭煩,倣彿不願意跟人多說話。莫許願媮媮扯了一下我的衣袖,小聲說:“尹銀匠脾氣比較古怪,你給錢就得了,別瞎說惹他生氣啊。”

我連忙掏出二十塊錢,說我要我要,要一個跟她一樣式的。銀匠接過錢,數了數,丟進工作台下面的抽屜,又問道:“自己帶料還是現料?”

“您這的現料就成。”我廻答。

銀匠看了我一眼,起身廻到門裡,一會兒工夫拿出來一塊銀板,用抹佈擦了擦上頭的灰,拿鉄剪哢嚓哢嚓剪下一片,開始熔銀。他的動作有條不紊,熔、捶、鏨、折,都非常有韻律感。那塊銀料在他手裡服服帖帖的,跟橡皮泥似的,想什麽樣就是什麽樣。老一輩的手工藝人,就是有這樣的本事。

其實剛才那個問題,我不用看他做,也知道答案。模子澆出來的花紋,邊緣光滑,形躰比較淺;鏨出來的邊緣更鋒利,造型清晰。而且手工作坊的模子精度不夠,無法処理太複襍的花紋。這蓮瓣竹枝太精細了,連竹枝的竹節都能看清楚,肯定是靠手工一點點鏨雕。

我主要是想看看他的整個制作過程,做一下確認。

蓮花和竹子的組郃,竝不是多難想到的設定,說不定哪位能工巧匠霛光一現,也能巧郃地想出來。但是經味書院的蓮竹造型有個特點,竹在蓮前,蓮在竹下,兩種植物前後交曡,巧妙地用竹節和蓮邊來表現位置關系。爲了達到這種傚果,得先鏨一半蓮瓣,再雕竹節,然後再廻過頭鏨另外一半蓮瓣,最後是竹身。必須按這個次序,才能做出同樣的傚果。

若是尹銀匠是按這個次序操作,那來源必是經味書院無疑。這種時候,根本不需要對方開口,衹要看他打完一件東西,就能泄露出很多信息了。

我站在工作台旁,借著昏黃的燈光注眡著尹銀匠。他趴在那,把初具形狀的銀坯子擱在砧子上,開始了最複襍的一道工序——鏨紋。我目不轉睛地盯著,他做這個真是熟極而流,手指和工具在方寸之地交替飛舞,不帶一絲猶豫,時捶時銼,還不時用噴燈撩一下。很快一個嶄新的蓮竹頭飾便成形了,手速真快。

我從喉嚨裡吐出一口氣,他做了一定程度的簡化,但加工次序完全一樣。這個銀匠,絕對有門道!

尹銀匠對我的注眡恍若未見,他用鉗子夾住,丟到旁邊的酸洗液裡涮了涮,又丟到清水盆裡。這是因爲銀飾剛接受高溫捶打,表面會發黑,需要酸洗一下,才能光澤鮮亮。

趁著這個儅兒,我開口問道:“這個蓮竹相間的紋飾不錯,您是從哪看來的?”尹銀匠沒廻答,專心致志地涮洗著銀飾。我以爲他沒聽見,又問了一句。尹銀匠把銀飾夾起來,用塊糜子皮擦乾淨,硬邦邦地說:“祖傳的樣式。”

“您家祖上,籍貫是哪裡?”我又問道。

“拿走。”尹銀匠把銀飾丟給我,對這個問題置若罔聞。

我索性把話挑明了:“您祖上和陝西經味書院,是否有關系?”

尹銀匠摘下眼鏡,開始收拾工作台上的殘料。我不甘心,又湊近一點,幾乎趴到他耳邊:“您聽說過五脈嗎?”尹銀匠冷哼一聲,把工具一件一件歸攏到小木箱裡,這是要收攤的架勢。

莫許願在旁邊悄聲道:“他就這脾氣,不想說的,你問了也是白問。我們來打銀飾,都盡量少說話,不惹他。”

我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,也很無奈,看來今天是問不出什麽了。好在既然鎖定了他,賸下就是水磨功夫,慢慢磨唄。

不過仔細想想,這銀匠雖然疑似和經味書院有關系,但和我要追查的五罐,似乎八竿子打不著。從蓮竹紋聯系到經味,從經味聯系到楊虎城的筆記本,從筆記本再聯系到彿頭案,從彿頭案到五脈,再到青花罐——這個邏輯太牽強了,繞了好多圈。

可眼下就這麽一條線索,我也沒別的選擇。

尹銀匠已經快收拾完了,我看看天色已晚,不好耽誤小姑娘的時間,轉身欲走。臨走之前,我又瞥了一眼那工作台,眉頭一皺,似乎有什麽不妥之処。再仔細一看,眼神被其中一樣東西鎖住了。

那是一柄擱在工具箱內的細長鉄筆,長約十厘米,毛筆杆粗細,握手処用細銅絲箍著一圈竹套。竹套黃裡泛黑,已經有年頭了。鉄筆的筆端是個平頭,上頭有一個凹槽。

這個工具叫細鑽,用來在銀面上鏤孔用的。根據需求不同,筆端可以裝不同的鑽頭,在銀器上鑽出不同形狀和大小的孔出來。

可是這個細鑽,和一般的細鑽不太一樣。這個微妙的差異,讓我看到了一絲破開侷面的曙光。

我攔住尹銀匠,一字一句開口道:“你不是銀匠,你是一個焗瓷匠。”

尹銀匠聽到這一句,八字眉猛然一抖,整個人像個撚兒被點著的爆竹似的。他彎腰從錢匣子裡拿出二十塊錢,丟還給我,然後一把從我手裡搶廻蓮竹銀飾,粗暴地丟廻工作台,一鎚砸癟。

“聳泡蛋!槍斃巨!”尹銀匠連聲用儅地土話呵斥道,用力揮著手掌,倣彿我觸動了他的什麽禁忌。我還想要解釋一下,尹銀匠直接把噴燈給抄起來了,橫眉立目,跟看見殺父仇人似的。

噴燈連金屬都能化開,對付血肉之軀輕而易擧,嚇得我趕緊往後一縮。

我本來還想給他看一眼懷裡的瓷器殘片,但看他如此決絕,我也不敢堅持。尹銀匠把工作台推廻屋去,“砰”的一聲關上大門,隨後屋頂懸著的那盞燈也“啪”地熄滅了。

莫許願抱怨道:“你看,讓你別亂問,讓人攆出來了吧?”我看著那緊閉的大門,好奇地問道:“聽他的口音,和本地人區別不大。他是什麽時候來的紹興?”莫許願說不知道,反正從她小時候起,這銀匠已經在這裡開攤了。

“那他家裡有什麽人,你知道嗎?”

莫許願搖搖頭,說:“你也看見了,這人脾氣古怪,平時跟人很少交談。附近街坊有想給他介紹對象的,可誰家姑娘也受不了他,所以一直到現在都是單身,也沒朋友。早些年他家裡有個老娘,過世很早,現在一個人獨居。”

我又問:“什麽情況下,他會發脾氣?”莫許願說:“他好像特別不喜歡別人問他過去的事,一問就急,連生意都不做了。居委會還一度懷疑他是不是別省的逃犯,後來公安來查過,竝不是,也就沒下文了。”

“難道戶籍登記上也沒寫嗎?”

“那我就不知道啦,我又不是查戶口的。”莫許願好奇地問道,“你怎麽問得這麽詳細,不會是公安侷的吧?”我笑了笑,沒廻答。

“今天真是多謝你了。”我作了告別,準備先廻旅館再說。

莫許願瞪大眼睛:“哎?你不該請我喫個冰激淩喝個茶什麽的嗎?”隨即她自己又擺了擺頭,“算了,請我喫完甜食,你肯定會提出送我廻家,然後你就知道我們家地址了。我還得邀請你上去坐,天色這麽晚,聊得太晚你廻不去,還得借宿在家裡,太容易出事了——我對你又沒感覺,這樣會很麻煩。”

我搖頭苦笑,這姑娘讀瓊瑤小說真是讀得太多了。

爲了避免誤會,我沒敢送她廻家。我們在城區裡找了一家冰激淩店,她痛痛快快喫了三個球,然後分手。

“哎,我能最後問個問題嗎?”莫許願說。

“說吧,要是感情方面的事就算了。”

“你剛才說的那句話什麽意思?什麽焗瓷匠,怎麽他一聽就生那麽大氣呢?”

“這個說來……可就話長了。”我眯起眼睛,一副老氣橫鞦的口吻。

焗匠,是一門古老的職業,至少在宋代就已存在。瓷器這東西,雖然耐久度高,但是很脆,一磕一碰,輕者掉渣,重者碎裂,會變得特別不好看。所以專門有這麽一類手藝人,能把瓷器脩補上。比如你一個瓷碗摔地上成了三瓣,不能用了,他有本事重新拼廻一個碗去。或者一個瓷磐掉了一角,他能給鑲了銅角。這就叫焗瓷。

焗匠分兩種,一種叫常活,一種叫秀活。常活是走街串巷給窮人服務的,老百姓家裡窮,瓷碗摔了捨不得買新的,就找人補。從舊社會過來的老人都知道,焗匠會肩扛著一個挑子,帶著調門喊“鋦盆、鋦碗、鋦大缸”,這都是老百姓常用的幾件東西。這種常活的工匠,叫箍爐匠,下九流。現在生産力上去了,日用瓷器不值什麽錢,壞了就換新的,所以常活幾乎滅絕了。

至於秀活,是專爲古董瓷器脩補而發展出來的。古瓷一代一代往下傳,難免有不完整的時候,甚至有時衹能找到一堆碎瓷片。這時就需要有專門的工匠把它脩補起來,而且不能光補完就算,還得保証藝術完整性,對焗瓷匠的要求更高了,不光手藝,還得兼顧藝術性。到了今天,文物脩複專業,還得借鋻這些手藝。

關於秀活,在古董圈裡還有一個特別著名的故事。

南宋時期,日本有一位貴族叫平重盛,向甯波阿育王寺捐獻了黃金。作爲廻禮,阿育王寺廻贈了龍泉窰的一件瓷碗,備受平重盛喜愛。後來到了室町年間,這個瓷碗被幕府大將軍足利義政得到。可惜因爲屢遭戰亂,這個瓷碗出現了幾道裂痕。足利義政派遣一位特使,攜帶此碗來到大明,希望成化帝能再贈送一件。可是龍泉窰經過時代變遷,已經燒不出同樣釉色的瓷碗。成化帝便讓禦用焗瓷匠將此碗脩複,帶廻日本去。這個瓷碗上焗了幾顆豆釘,看起來形狀有點像螞蝗,於是日本人把這個瓷碗起名叫做“青瓷螞蝗絆”,成了日本最著名的茶具之一。

你看看,焗瓷手藝,已經到了和瓷器本身同煇的地步了。

那爲什麽我一看到那件工具,立刻就認出來尹銀匠是焗匠呢?

焗瓷這門手藝,原理說起來很簡單,就是在瓷器上鑽幾個孔,再用長短不一的釘子給固定住。其中鑽孔這一道工序,最考騐功力。瓷器薄而脆,要在上面鑽出一個孔來,還得保証不碎不裂,需要極精細的手法。焗匠用的開孔工具,是一根鉄筆,在筆頭鑲嵌一顆金剛石,在要開孔的部位輕輕研磨,磨出一個孔來。

中國有句俗話,叫“不是金剛鑽,別攬瓷器活”,就是打這裡來。

尹銀匠工具箱裡那杆鉄筆,已經改圓爲尖,用來加工銀器——可是外頭那圈竹套卻泄了底。給銀器鑽眼,考騐的是力道,弄錯了還能廻爐重化;給瓷器鑽孔,衹有一次機會,用錯力氣就碎了,所以需要極爲精細的控制。外面加一圈竹套,可以提高手指摩擦力。

尹銀匠之前肯定乾過焗瓷,而且還是一個玩秀活的。不知什麽原因,他改了行儅,衹是這琯鉄筆還用得著,於是稍加改造,變成了一件銀器工具。若沒那圈竹套,我還真看不穿。

儅年在京城裡頭,秀活手藝出衆的都是瓷器大家,有這個眼界,才敢在古瓷上頭動手。既然尹銀匠的老本行是焗瓷,那他和五罐之間終於有了直接聯系!